朱浩东：家庭教育既需要传承我们数千年的教育智慧，也需要和世界文明互动
2月25日下午，由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问向实验室、中译出版社有限公司联合举办的家庭养育环境研讨会上，《家庭教育蓝皮书(2024):中国家庭养育环境报告》正式发布。全书分为总报告、分报告和专题报告三个部分。总报告基于三十四万全国各地家长的调查数据，对中国家庭的养育环境进行分析比较。
朱浩东 日本玉川大学教育学部终身教授
第一点我想先和各位老师互动一下关于家庭教育理念的问题。教育思想家杜威出生于1859年。他的教育思想在世界范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从他的人生经历上看，他年轻的时候电灯还没有发明出来。电灯是由爱迪生发明，在1880年问世的。杜威在21岁之前都是在没有电灯的环境下生活的。杜威认为把诸多的知识用填鸭式的方法灌输给孩子，就如同希望提供一个更亮的环境让孩子看到更多的东西，如果孩子没有想去看的愿望，即使光线再强，他可以看到的东西仍然有限。与外部的亮光相比，杜威强调孩子心中所具有的求知渴望是学习的根本动力。他年轻时期在烛光下生活的经历，使杜威可以充分理解不是外在的亮光，不是表面的优越条件而是内在的学习动力才可以使孩子呈现出最好的成长状态。在家庭教育问题上，重要的是要去寻找并发现孩子内心中的成长动力。成长动力得到发挥，光的亮度就会不断提升。我在海外生活了近40年。作为1985年度派到日本学习的学生，在读完硕士、博士课程后在日本的大学工作到现在。刚才王旭明老师问到我的研究，我一直尝试从历史学的研究中发现研究现代教育学的方法。教育学是一个很具有近现代意义的学科。在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后，教育学在继承古希腊和古罗马各种文化智慧的基础上得到发展。在东方，我们拥有几千年的教育智慧。关于涵盖中国、印度及两河流域的等诸多地域的教育经验积累，我们可以从很多角度去梳理。比如应用老子所说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的主张去解读现代教育。“挫其锐”可以解读为减一减家长对孩子提出过多要求的锐气，当然这不是指家长的积极要求孩子上进的锐气，而是对孩子强势的锐气；“解其纷”是指为孩子们排忧解难；“和其光”提醒我们对孩子的光辉和光亮，家长要看得到；“同其尘”提示家长对孩子的弱点和缺点，父母能够包容、能够接受。古老的东方智慧和当代的教育思想可以互动，可以互相借鉴。第二点，我也借今天这样的机会谈一谈几十年间我在国内、国外经历的一些小故事，分享给大家。其中一个故事是1986年，我和日本教育学界的泰斗级的教育学家大田尧先生初识时的故事。多年以后我曾把大田尧先生的著作翻译成中文，由商务印书馆在2005年出版，书的名字是《把自然还给孩子》。我和大田先生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是在东京市中心的一棵大柳树下。当时大田先生有一个提议。他说：“今天咱们也不去咖啡店，也不去什么可以坐的地方，我们就站在这颗树下谈，怎么样？”那天从下午4点开始我们一共谈了3个半小时。大田先生跟我谈到他对中国的热爱，也谈到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他特别说到在他担任日本教育学会会长期间，中国在70年代末期开始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在那个年代里，中国教育学会会长张承先先生，也是教育部的常务副部长到日本来访问。在中国、日本民间往来增多的大潮中，他见到了来自中国的专家和友人，当时他特别激动，也特别振奋。他说：“几十年前我在英国留学，我见到的全是西方学者，现在我终于迎来了中国学者和日本学者一起探讨我们共同关心的教育问题的时候了。大田先生谈到东方人的肢体语言，无论是起坐、行走，还是鞠躬、致礼都有不少共性。还他向我问：“中国把身子往前表示一个敬意的时候，有没有一个语言的表述方法？”我说：“对于这个动作，汉语里的说法是欠欠身”。他听了之后大为感动，说：“这个说法真是很独特啊”。那天他特别提到希望把东方的智慧发挥到支持未来教育发展的过程当中去。到了晚上7点半的时候，我们在大柳树下已经谈了3个半小时。他跟我说了一个小小的笑谈其实又是真心的话。他说：“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选择在这颗大树之下一起谈话么？我其实是想看一看你这样一个从中国来的年轻人体力够不够，你23岁，我近70岁了，当然我也想测一测我的体力够不够。你选择了学习教育学，我也是从事教育的工作几十年，如果我们的体力不够，那我们谈一切都会变成空谈。”在这颗大柳树下和大田先生的对话是我在日本研究教育学的一个起点。那天在大柳树下，我也曾把一个自己的经历分享给大田尧先生。我说：“我看到这颗大树感到很亲切。您告诉我3个半小时咱们都能站着谈，是要检测一下我们自身有无足够的体力从事教育工作，这使我明白您其实是在实践中寻找如何才能做好教育工作的方法。我在年幼的小时候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学习写字。在我父母的家庭教育里，要求每天我都要在摸树以后去写字。摸完树以后，手臂就自由了，手臂一旦自由，写起来就有了活力。现代的家庭教育需要去固化思维，加活性思考。在大柳树下我重新温习了一次自己体验过的带有活性的家庭教育”。大田先生带着深情地答复说：“你是一个学习者，我也是一个学习者，咱们共同前进，未来就在人和大自然的交往中不断地被展现出来”。2010年3月22日，我和大田尧先生以及数位中国、日本的教育界的同仁共同策划、主办了一次地点设在清华大学的中日素质教育论坛的召开。中国教育界的几位知名的先生：顾明远先生、陶西平先生等不少专家参加了这次论坛的活动。会后我们去参观史家小学，那天正好是卓立校长和新任校长王欢校长交接的那一天，而且这一天又恰好是大田先生92岁的生日。学校专门准备了一个非常好的大蛋糕，由同学们推进来为大田先生祝寿。大田先生看到了蛋糕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我记忆犹新的话。他说：“我是从日本这样的教育沙漠中走来的孤独的老人，面对这么一个丰盈的蛋糕，内心是无比的激动的，而且感受一言难尽。我需要想到日本是一个教育的沙漠，也要去展望未来教育的绿洲。我还要用一个非常欢悦的心情来分享这个蛋糕。”这句话包含了很多的意味深长的内容。为什么日本是教育的沙漠？为什么1986年大田尧先生要和我在大树下谈话？大家知道日本在1968年国民经济生产总值超过了德国，之后直到2010年中国的国民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日本在世界第二位的位置上保持了几十年的发展记录。在这几十年之间，当经济发展最快的时候，也就是家庭教育问题出现最多的时候。在1970、80年代，日本出现了一个新词，叫“登校拒否”。这是指在不少家庭孩子在早上起来以后，马上感到浑身乏力，也因此不愿意去学校。而这跟传统的所谓厌学和逃学不是一个概念，厌学和逃学一般是发生在普通家庭里，而这种不愿意去学校的现象，在当时的日本用一个新的说法叫“登校拒否”则一般出现在父母高学历、高收入的家庭中。大田先生所谈的教育沙漠，是指日本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层出不穷的教育问题。今天各位老师谈的情况，包括刚才王旭明会长谈到的一点情况很重要。就是在当下的时代里，思考教育和养育的关系，思考养成教育、生成教育等一系列教育核心词的意义和价值，并对这几个关键的概念进行精准的定义和恰当的学术考察，是当今极为重要的一项义不容辞地工作。我想再谈一点跟我们中国文化相关的内容。今天我们谈到养育，中国关于养育有一个大家皆知的名句：吾善养吾浩然之气。那么养气的这个“养”其实是与作为物种的人本身的进化和成长密切相关的。大家知道，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我们人之所以从动物进化成人，有几个重要的标志，其中一个标志就是把双手从行走的功能中解放出来。双手解放出来以后，人就可以进行复杂的劳动，而不是简单的劳动。复杂的劳动形成以后，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得到迅速发展，整个社会也就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但在这里面，也产生了重大的问题，因为被解放了的双手需要去干更多的事，双腿就要承担更多的负担，所以我们知道有所谓：人老先老腿的说法。腿的功能加重，带来脊柱病、颈椎病、高血压、腿部静脉曲张等人类身体上出现的各类疾病大概率地产生出来。这些都跟我们要用手去干太多的事、要用腿承载过多的功能有关。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那就是人解放出了双手，我们就可以直接地面对另一个个体。我们说直面他人、直面生活，这个直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好事的一面是指人的情感交流变得容易了，人的肢体语言变得丰富了，人的精神世界被无限地放大起来。但它的弱点是：它带来了各种的精神负担。我们的心脏不得不直接跟另一个个体的心脏直接相对。双手没有解放出来的时候，心脏是保护在身体下面的。在保护我们心脏的同时，脸部不用直面他者，也保护着我们的感受不至于过于敏感，情绪不必有过多的起伏。西方作家歌德的著作《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有一句话：“所有可以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东西，也同时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烦恼的东西”。这个在近代教育的觉醒时代里的一句很体现着对于事物和人自身的长处和弱点有着深刻理解的一句话。最后我想说一下，我们中国有着几千年的文化和丰富的教育智慧。那么在几乎跟刚才我说到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的写作在同一个时代里，我们中国清代大的文学家、美食家袁枚，写了一首跟我们当代的教育非常契合的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中展现的苔文化和造园文化，在中国明朝末期的时代由一位园艺家计成在《园冶》一书中写出了两句特别有深意的表述：虽由人做，宛自天开。刚才杨凤池先生说的，教育就跟化妆一样，当看不见的时候，就达到了最高级的境界了。虽由人做，宛自天开，这样一个教育的智慧在中国的几千年的传统上，比如老子的“挫其锐，解其纷”主张中有，到了明清时代也仍在继续衍生发展。还想和刚才发言的李玫瑾老师有一个互动。她提到了在家庭教育上，有必要在法律上给家长充足的时间支持，即在立法上给育儿的家长有3年左右的法定育儿时间。对于这件事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有过几轮的讨论。特别是1899年出生的中国大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讲过这么一句话：“恋爱结婚是一件最私最私的事儿，育子成材是一件最公最公的事儿。”潘光旦把育儿的公共意义用最简洁的语言作了明确的表述。在家庭教育上，要看到育儿的社会性和社会意义，同时也要在方法上探索和找出既有高度重视又从容自如的符合各个家庭需求的思维和路径。在家庭教育的展望上，需要我们中国传承数千年的教育智慧，也需要和世界文明进行互动来加持我们的教育向前发展。我就谈到这里，谢谢大家。针对亲子间教育的方式在人生成长上所产生的影响，我有一个实际的案例。我现在参加的一项工作，叫中国古典数字工程。这是钱锺书先生在1984年提倡开启的工作。这项工作把截止到1912年2月12号为止的所有的中国古典书籍录入到这个数据库里面，这是现在中国所有关于古典数据库建设中的一个最大的数据工程。现在已经有20亿字的文字量，《永乐大典》是3.7亿字，《四库全书》是8亿字，中国古典数字工程所建立的数据库的文字量已超过《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的总和。我现在是这个数据库的学术专家。钱锺书先生，大家都知道，是极优秀的20世纪中国学者的代表。他在小的时候有两个父亲，生父叫钱基博先生，是一个大学者；他的养父，其实就是他的伯伯，叫钱基成先生。他的这个养父在教育上就是带着他玩儿、带他去茶馆、带他去看这个大千的世界。后来钱先生所做的学术，大家知道有一个特点，他用中西学术融通的方法进行诗学、文艺心理学、文艺批评学的研究。其成就巨大。但是他跟其父亲有一个巨大的区别，他父亲写文学通史，他绝对不写文学通史，一部文学通史也没有写。这为什么呢？他把放弃写文学通史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寻找文学中最为闪亮的光辉。在他的成长记录中可以看到，他父亲跟他的对话以及父亲对他成长的期待成为钱锺书先生热爱学术的原动力。而他的伯父对他的更宽松更自由的教育把他的这个原动力放大了，使他有自信追求建立充满他自己个性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他的伯父没有孩子，并把他领为养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带，这对钱锺书先生来说具有重大的人生意义。也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一段真实的家庭教育记录。后来他教育他的女儿，也就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钱瑗教授，也是优秀的学者。我们在看杨绛先生写下来的关于钱锺书先生与钱瑗教授之间互动的一些故事，他们之间在对话中展现出的语言的幽默和活性，代表着刚才我们谈到的东方文化在教育上的宽松自如的智慧，同时也包括了东西文化在融合的过程中沉淀出来的社会文化的积累。本文根据作者在家庭养育环境研讨会暨《家庭教育蓝皮书2024：中国家庭养育环境报告》发布会上的发言整理。）《家庭教育蓝皮书(2024):中国家庭养育环境报告》（下称报告）正式发布。近年来，家庭教育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与问向实验室对近百万家庭中家长和孩子的心理健康进行数据收集，深度分析家庭养育环境对孩子的心理健康、积极心理品质以及日常生活行为的影响，联合编撰《家庭教育蓝皮书2024:中国家庭养育环境报告》，并由中国出版集团中译出版社对外正式出版发行。此书由著名教育家顾明远担任学术委员会主任。顾明远指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们认识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不过对于家庭的养育环境以及家庭中家长和孩子的心理健康的学术研究仍有待提高。全书分为总报告、分报告和专题报告三个部分。总报告基于三十四万全国各地家长的调查数据，对中国家庭的养育环境进行分析比较。
